怀念大东巴和士诚
杨福泉(昆明市)
我从1989年起就与大东巴和士诚、和开祥、和即贵交往甚多,只要回丽江就去找他们3位求教各种问题,其中,向和士诚大东巴讨教得最多。
1990年,东巴文化被选入亚运会期间举办的“五大民族文化展览”,我应原丽江县政协的邀请,去展览会当中英文解说员。在准备阶段,我回到丽江,认真看即将赴京展出的东巴文化展品,从文字、经书、木牌画、纸牌画、卷轴画等,细致地向和士诚、和开祥、和即贵3个大东巴求教。其中,问得最多的是和士诚东巴,他的口述我认真地记在笔记本里。
研究纳西族的殉情现象时,和士诚给我讲了很多他知道的真人真事,以及很多相关的东巴仪式和东巴经中的各种说法。有很多故事我已经写进《玉龙情殇:纳西族的殉情研究》和《殉情》中。此外,我研究纳西族的“素”(生命神)和“署”(自然神)时,也认真地向和士诚东巴求教过。比如,关于“素”神,洛克记载的资料里都说成是“生命神”,但他没有详细论述为什么称之为“生命神”。国内的学者则都把“素”神译为“家神”。和士诚东巴的讲述使我对“素”神与灵魂、生命的关系有了很清晰的了解,下了较大功夫写出专著《原始生命神与生命观》,其中,大量引用了和士诚东巴对人与“素”神、人与灵魂、灵魂与“素”的关系的讲述。我也认真记录过和士诚讲述的祭风仪式,边记录边求教诸多问题,受益匪浅。可以说,我的东巴文化方面的知识,有很多是从和士诚、和开祥、和即贵3个大东巴那儿学到的。
与和士诚东巴交流的过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非常诚实,懂的就说,不懂的、不清楚的就说不懂。比如,说到音节文字格巴文,他对我说:“我从小没有学过,一点都不懂,和云彩东巴很懂的。”叫我找和云彩东巴讨教。
和士诚东巴也向我讲述过他的家庭情况。他曾听老人讲,由于纳西人与伯人打仗,有一次纳西人被打败,他的祖上逃到迪庆维西的“配腾果”(今攀天阁),后来迁到古城区大东乡,又从古都村迁到展短村,即今古城区大东乡的建新村委会。家谱到他共11代:汶者、汶者那、汶那麻、汶麻若、汶若知、汶知纳、汶纳之、汶之若、汶若阿、汶吐启、汶玉才。全村人都是纳西族尤氏族的后裔。他们的祭天群有24户,属于“普笃”祭天派。
和士诚并没出生在世袭的东巴家庭。他的祖父有4个儿子、2个女儿,他父亲是大儿子。他父亲因为被包办婚姻,在和士诚4岁时和一个相爱的女子殉情,他母亲也因此改嫁。和士诚是他祖父和3个叔叔照料大的。
和士诚14岁时,本村著名东巴阿普牛恒的孙子与他是好朋友,常在一起玩耍,所以有机会常常听阿普牛恒在火塘边教孙子学习东巴经书。和士诚的记性好,记住了很多东巴仪式和相关知识,阿普牛恒很喜欢他,认真教过他。
在高山草甸放牧羊群时,和士诚会用木棍在地上写东巴文、画东巴画,有时也用树枝在一种称为“愁古字儿飘”的树叶上写写画画。和士诚幽默地说,就是在山上放羊时“画蛇画蛙”。“画蛇画蛙”在纳西语中有讥讽喜欢乱写乱画的意思。
后来,和士诚常常参加阿普牛恒为人家做的东巴法事,先从祭泉水等一些小仪式做起。18岁时,他已经会吟诵很多东巴经。乡里人评价,他的吟诵带有好听的童声。有的东巴曾预言他会成为大东巴。20岁时,和士诚开始参加大型的丧葬仪式;21岁时开始参加为去世的东巴举行的祭东巴什罗等大仪式,掌握的东巴知识不断丰富。因为从小没有得到父母的照料,和士诚在22岁才订婚,28岁时结婚,育有两个女儿、3个儿子。
因为家贫,和士诚从小读不起书,但常常一个人跑去小学听讲,因此会背诵《三字经》。20多岁,他在白沙向和丽奇老师学习汉文一个多月。“和士诚”这个学名就是这个老师取的。
他常常跟随东巴做法事,他的爷爷也鼓励他多学习东巴知识,为此,家里还卖了一只羊给他买东巴必须有的法器板铃和手鼓。和士诚能自己写东巴经,32岁时成为主祭东巴,成为“执掌东巴什罗法杖的人”,戴上了插有鹰翎和雉翎的主祭东巴的法帽。
1944年,大东乡甲子村一位大东巴留下遗言:如果他去世了,要和士诚为他举行“日魅”仪式。这位大东巴去世后,和士诚带着7个东巴为他举行了隆重的祭东巴什罗仪式。
和士诚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不仅谙熟东巴教仪式和东巴经书,还会做木匠活、会盖房子、会自己做羊皮褂和羊皮披肩等。他说,他的东巴师傅也是木匠,还懂草药。
和士诚在1949年以前曾主持过许多大型仪式,如超度什罗、执法杖开丧、大消灾等,是原东巴文化研究所聘请的东巴中资历较深、做过许多大型法事的难得人才。
他参加过1942年在鸣音举办的超度纳西族抗日阵亡将士大法会。据和士诚讲,当时集中了来自大东、大具、鸣音、宝山、奉科的252名东巴超度纳西族抗日阵亡将士,他记得被超度的抗战阵亡将士有284个,每个将士都有名字,都设了牌位。这个超度仪式举行了两天,非常隆重。
1953年,下来推动“土改”的工作队员多是汉族人,和士诚因为懂汉语,为工作队当翻译。他记性好,文件的内容记得牢,经常为村民讲解政策。和士诚出身贫穷,被选为村农会主席。1953年,村里选贫协主席,村民通过投蚕豆的方式进行选举,他得的蚕豆最多。当时,曾有人反映他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但工作队很客观,经过调查说和士诚做东巴法事是被民众请去的,本人也没有剥削村民的行为。许多村民也为他说话,说他才20多岁,不是大东巴,只能算是“东巴牵推”(意思是“半截子东巴”)。
和士诚在1955年加入农村生产合作社,1956年成为生产队管委会的一员,1959年当上生产队队长。当了3年的生产队长,主持过3年的丧葬仪式。后来,他没有从事过东巴活动。
“文革”期间,东巴古籍大都被烧毁,仅大东大队的就集中拉去大具乡烧烧了12马驮。1983年起,原丽江东巴文化研究所聘请他参与东巴古籍的翻译、整理。他在研究所一直工作到2002年,为研究人员释读了上百本东巴经,还用东巴象形文写了祭风、大消灾、超度什罗、开丧、大退口舌、大除秽、祭山神龙王等仪式的16本“除根母根”(提要)和“动母”(仪式规程),主持复原东巴仪式的电视片“大祭风”等。
和士诚不仅是一位出色的大东巴,也是民间歌舞的行家里手。比如,他非常熟悉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纳西族歌舞“热美蹉”,知道它的来龙去脉。他对我讲过“热美蹉”的来历:相传,纳西族祖先梅生土迪在山里猎到一头鹿,在背鹿肉回家的路上,鹿的伤口生了蛆,在森林中变成了长着翅膀的精灵“热美”。“热美”亦雌亦雄,专门吃人的尸首,因此,人们在丧礼上,要跳“热美蹉”驱鬼。每个村子会有二三十个人来通宵达旦地跳“热美蹉”。“热美蹉”是口诵经,没有记录在东巴古籍文献里,宣科先生研究“热美蹉”时,专门请和士诚东巴用象形文字把“热美蹉”的口诵经写下来。
我也曾请玉龙县塔城乡署明村的东巴和秀东用东巴象形文字记录过口诵经《还树债》。他曾对我解释,“热美蹉”之所以没有文字经书,主要原因是,民间口头吟诵要根据丧葬仪式的死者身份的不同而改变唱词、改变舞蹈的步伐和形式等,不易写成固定的经书。
和士诚还给我讲过一些民俗,比如,农历二月十四,大东乡的热水塘会过当地人称为“恒久辽阔笃”的节日,届时,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在热水塘泡温泉、跳“哦忍忍”和葫芦笙舞。挖田、栽秧等农忙季节,农民会唱各种劳作歌“洛突”。
纳西族著名歌手和耀淑、李燕菊、阿贡吉也对我讲过这种边劳作边唱歌、对歌的习俗。大家唱着歌,干活就不觉得累和枯燥,活也会干得更好。
和士诚后来回大东老家养老。2002年,我与美国学者孟彻理去看望他,老人的身体看上去还不错。听说孟彻理来了,他很高兴,一起愉快地回忆往事,谈了很多。没想到,这是我与孟彻理和他见的最后一面,和士诚在2003年溘然辞世。
图片玉龙雪山由周侃摄。
编辑:白 浩
校对:钱 磊
二审:和继贤
终审:郭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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