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记忆
李志仙（广东省）
“千山花开万树香，唯独无花不竞芳。绿衣婆娑默然立，累累甜蜜请君尝。”王昌龄的这首《采莲曲》，恰如一把灵巧的钥匙，轻轻开启了我那看似并不久远实则已经漫长的记忆之门。那扇门后，故乡那片凝翠的荷塘、那满塘盛开的荷花，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回忆之中，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与家的温馨，就会如一束璀璨的光亮瞬间照彻我的心灵。故乡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宁静小村子。山是故乡的风骨，挺起了家乡人的脊梁；水是故乡的灵魂，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而有水的地方就有荷塘，微风拂过，荷叶犹如绿色的波浪轻轻摇曳，荷花则亭亭玉立，随处绽放在这碧浪之上，整个村子仿佛沉浸在一幅《菡萏香连十顷陂》的风情画图之中。这里，是家的所在，是心灵的归处。故乡的人们质朴而勤劳，他们并没有“划着船儿采红莲”的浪漫情怀。在他们的眼中，种荷只是为了收获莲藕，以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对于荷塘里莲藕以外的东西，他们从不问津。也正因如此，小妹便常常去荷塘采摘荷花和莲蓬，而从来不会有人指责她。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人与人之间的宽容与理解，如同荷塘里的水润泽着彼此的心灵。小妹出生在农历六月二十四，在故乡的风俗中，这一天是荷花神的生日。于是，母亲便给她取名“荷花”。小妹对荷花有着特殊的喜爱，她常常静静地坐在荷塘边，凝视着那一朵朵娇艳的荷花，眼神中充满了欢喜与憧憬。那粉嫩嫩的脸颊，在荷花的映衬下，如同盛开的花朵般美丽动人。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犹如荷塘里的水珠，闪烁着纯真的光芒。
池塘。
小妹不仅喜欢荷花，还喜欢读书。她在学校里成绩优异，总是名列前茅。她常常充满憧憬地说，长大后要去写书，要把故乡的风土人情，包括荷塘里浮翠的荷叶、亭亭的荷花都写进书里。也不知她从哪里学到了赵长卿的“荷钱浮翠点前溪，梅雨日长时”这句词，巧妙地运用到作文中，赢得了老师的称赞。
然而，在那个物资匮乏、集体劳动生产年代，一个劳动力辛苦一天仅挣到几分工分。父母长年累月不辞辛劳地在田间劳作，可到了年底分红的时候，还要倒贴钱才能把基本口粮换回来。所以，对于父母来说，别说供小妹写书了，就是供我们姐妹上学都显得异常吃力。小妹10岁那年，我幸运被一所县城里的中学录取。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山村，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轰动效应绝不亚于“范进中举”。要知道，村里有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县城呢。全家人都为我能去县城读书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然而，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片刻便立即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不说学费，仅仅是在学校所需的生活费，家里都凑不够。父亲出门好几天去借钱，却连一个硬币都没有借到。他咬咬牙，无奈地说：“学不上了。祖祖辈辈不识字，写对联时用碗摁在纸上画几个圈不也过来了？”这话让全家人心酸，小妹拽着母亲的衣角，眨了眨红红的眼圈，晶莹的泪水便扑簌簌掉下来。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每一颗都饱含她对我能否上学的担忧和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个困境中，家里弥漫着无奈与悲伤。说归说，第二天早晨，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在晨雾中出门借钱去了。山村的早晨已带上几分寒意。那天早上，我和母亲正在厨房煮饭，忽然，荷塘那边忽然传来小妹急促的哭喊声。我们急忙向荷塘跑去，只见小妹在荷塘里艰难地挣扎着，淤泥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际，她的身体还在不断下沉，她的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朵莲蓬。“你这孩子，贪吃莲蓬不要命了？这里是泥沼啊。”母亲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跳进带有刺骨寒意的荷塘里，抱起满身泥浆的小妹。母亲又心疼又气急，说话都打着颤。小妹抽泣着，双眼带着做错事后乞求宽恕的眼神，望着母亲怯怯地说：“前几天我听夏老师讲，莲蓬是药，有祛瘀止血、清湿热的作用，在城里药铺能卖钱，我想采莲蓬卖了给姐姐读书。没想到那地方泥深，一下去就挪不动脚，身体还往下沉，我就吓哭了……妈，我要赚钱给姐姐上学。”听了小妹的诉说，母亲瞬间潸然泪下。我看着满身泥浆的小妹和堆放在泥浆上的莲蓬，鼻子阵阵发酸，泪水也簌簌滑落。那泪水里，有对小妹的心疼，有对这份深厚亲情的感动，更有对生活无奈的感慨。在最艰难的时刻，小妹的爱如同那盛开的荷花芬芳四溢，温暖着我的心灵。
山水。
就这样，靠着小妹用稚嫩的小手采摘莲蓬挣来的钱，靠着故乡荷塘的无私奉献，我走进了县城中学的大门。小妹却从此再没能上学，她那写书的梦想也因此破灭。不为别的，只为能省出几元书费、学费供我读书……在这个时候，所有家庭成员都体现出无私的奉献。
从此，在那些荷花飘香的季节，故乡那池琼枝翠盖的荷塘里，总有小妹为我采摘莲蓬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影在荷塘中忙碌着，仿佛是一幅美丽而又令人心疼的画面。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后贴在额头上，她那坚定的眼神却从未改变过。每一朵采摘下来的莲蓬，都承载着她对我的期望，都带着亲情的炽烈与温馨。时光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都说往事如云烟、岁月了无痕，可那记忆里的荷塘、荷塘里的荷花与莲蓬，虽经历了沧桑风雨，但直到今天依然十分清晰。多年来，我总挥不走小妹在荷塘采摘莲蓬的身影；离家多年，故乡那个荷塘也一直让我魂牵梦萦。在那些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每当我感到疲惫和迷茫时，小妹在荷塘采摘莲蓬的画面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给我带来无尽的温暖和力量。那画面中，有小妹的纯真与善良，有故乡的宁静与美丽，更有家里人的浓浓亲情。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故乡的荷塘和小妹的身影都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是我心灵深处最温暖的港湾。家是我永远的依靠、心灵的归宿地。又是一个荷花飘香的季节，那亭亭的荷花轻轻地开启了我的记忆。我仿佛又看到了小妹在荷塘边忙碌的身影，看到了那满塘盛开的荷花，闻到了那熟悉的荷香。家的温暖如同荷香，在我的心间弥漫。我那泛起浓浓亲情的心海上，便有片片白帆在搁浅的生命之舟上冉冉升起。
图片由周侃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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