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在文字里打捞月光

在文字里打捞月光

杨称权（甘肃省）

台灯总在晚上11点后暗下去，像被月光浇灭的蜡烛。我合上读到一半的《陶庵梦忆》，纸页间忽然滑出一截银白——窗外的满月攀上了书脊。那些竖排的繁体字顿时浮在光晕里，仿佛张岱正隔着300年，在湖心亭的雪夜与我共饮一盅冷酒。

我的书桌挨着老式铸铁暖气管，冬日里总堆着旧书。一本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宋词选》封面皴裂，翻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那一页，竟夹着一片风干的桂花。花瓣早已成褐黄色，可当月光斜斜切过纸面，蜷曲的轮廓突然在苏东坡的词句上投下影子，像极了词人醉后挥毫的墨渍。

我最爱去城南的旧书市场。上个月在一个霉味刺鼻的角落翻到一本《西湖拾遗》，扉页有铅笔写的“1987年购于孤山”。摊主见我攥着书不放，笑着说：“这书吃过西湖的月色。你看。”他屈指弹向书页，果然抖落几粒细沙，不知是湖堤的土还是海宁潮的盐。

有些书天生带着月光。《夜航船》的切口总泛着幽蓝，仿佛被沈复揣在怀里度过太多秦淮河的夜；《城南旧事》的纸页薄如蝉翼，手指抚摸时沙沙作响，似乎能触到英子看骆驼嚼草时呼出的白气。最奇的是那本线装《李长吉歌诗》，某夜读至“玉轮轧露湿团光”一句，窗外的月轮突然浸在雾气里，竟然滚出一圈湿漉漉的光晕。

图书。

年前搬家翻出中学笔记，蓝墨水的字迹洇得像雨后的山峦。物理公式缝隙里藏着半阙自填的《忆秦娥》，其中“推窗捞出银鳞碎”一句下，还黏着当年从窗棂掰下的半片冰凌。月光此刻正照在那行稚嫩的字上，已化成水渍的冰凌的光在纸面流动起来，宛如18岁那年的冬夜重临。

凌晨3点了，因为失眠，我赤脚去厨房温牛奶。折返时见《枕草子》摊在茶几上，《月夜行舟》的段落被夜风掀动，纸页起伏如浪。杯中牛奶泛着的月光突然晃了一下，仿佛千年前那位穿十二单衣的女子正从字句间探出桧扇，偷舀一勺今夜的银辉。

藏书章是去年刻的，印文“钓月庐”3字取自张潮的“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青田石章盖在《浮生六记》扉页时，印泥不够匀，倒像是被芸娘的绣针刺破了月光。今春朋友寄来一匣武夷岩茶，拆开发现他竟用《茶经》内页裹茶饼，陆羽的“其水山水上”沾了茶渍，在某个起雾的夜与杯中浮沉的月影悄然重叠。

书案左侧的镇纸是一块河滩上捡来的卵石，纹路天然勾出个“月”字。压着的《春江花月夜》手抄本已卷边，可当街灯熄灭、月光满窗时，张若虚的句子突然从石纹里渗出来，在空白的墙壁上投下流动的光斑。我伸手去够，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原来夜露潜入了未关严的窗子，而捧了整晚的书页早已浸透月光的潮气。

图片由周侃摄。

编辑：白浩

校对：钱磊

二审：和继贤

终审：郭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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