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里的夏天

杨称权（甘肃省）

蝉声穿过《诗经》的苇叶时，先民正踩着《七月》的韵脚收割新麦。千年后的我翻开泛黄的书页，忽见唐宋的荷风从字句间漫出来，挟着元明清的骤雨，将整个夏天浇灌成水墨氤氲的画卷。原来诗词里的夏天，从来不是日历上刻板的节气，而是文人墨客蘸着月光与荷露在宣纸上写就的万古长情。

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总让我想起江南的荷塘。晨雾未散时，露珠在荷叶上滚成水晶珠子，忽而坠入水中，惊醒了沉睡的锦鲤。少女们乘着乌篷船采莲，吴侬软语混着桨声，把《西洲曲》里的“低头弄莲子”唱成了流动的云锦。李清照却偏爱“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惊起的鸥鹭掠过水面，翅尖抖落的星子，原来都落进了她的词笺。

最妙是周邦彦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晨光里，荷叶托着昨夜的残雨，像举着无数面碎银镜，风过时便叮咚作响。我总疑心他写的是故乡的荷塘——祖父的草帽还挂在老槐树上，沾着去年的莲香；祖母的竹筛里晒着莲子，青白的果仁里藏着整个夏天的清甜。

夏天的雨总爱踩着平仄的节奏。苏轼在黄州遇雨，竹杖芒鞋轻胜马，却吟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蒋捷在客舟听雨，看“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把漂泊都酿成了酒。我最爱赵师秀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雨珠敲打青瓦，和着蛙鸣织成细密的网，网住了多少少年人等友不至的惆怅。

骤雨初歇时，王维正“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可分明是盛夏，山涧却浮着薄雾，像给松林披了层素纱。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大约也在此际，蛙声与蝉鸣此起彼伏，稻穗在晚风里沙沙作响，恍若土地在数算一年的收成。这时若有人踏月而来，定会沾得满襟荷香与稻浪。

翠屏山。

杜牧的“轻罗小扇扑流萤”总让我想起童年的夏夜。竹床支在晒谷场上，蒲扇摇着银河的碎光，祖母的童谣里藏着牛郎织女的传说。萤火虫提着灯笼从芦苇荡里钻出来，忽明忽暗的光斑落在《古诗十九首》的“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里，竟成了游子寄往故乡的信笺。

最惆怅是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夏日的蔷薇开得再艳，终要零落成泥；梁间的燕子年年归来，却已不是旧时相识。朱淑真的“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里，困住的不只是慵懒的午后，更是易逝的韶光。

可苏轼偏要“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他在赤壁的江风里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把贬谪的苦闷都酿成了豁达的酒。王维在辋川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盛夏的燥热在松风里渐渐消散，只余下满襟的清凉。

而今我站在空调房里翻看诗集，玻璃幕墙外是钢筋水泥的森林。可读到“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忽然就闻见了老宅的蔷薇气息；吟诵“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眼前便浮现出童年扑蝶的竹篱。

原来诗词里的夏天从未远去，它只是化作一滴松烟墨，永远悬在文明的笔尖。

合上书页时，月光正漫过窗台。那些关于荷、雨、萤、燕的诗句忽然都活了过来，在宣纸上轻轻游走，化作无数只发光的蝴蝶。原来我们从未走出过诗词里的夏天，它只是换了件衣裳，在每个清晨与黄昏，继续吟唱着永恒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