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木府庭前一株紫薇,人们常唤我“痒痒树”。当风的手指或调皮孩童的指尖轻轻搔过我的躯干,我便忍不住簌簌颤动,发出无声的欢笑——这便是我与尘世嬉戏的暗语。我的枝头缀满了粉紫色的云霞,花瓣细碎如星辰,在风中簌簌飘落,铺满身下那条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那些细碎的花瓣,是我写给大地的诗笺,温柔地覆盖着过往的足印。
木府庭院中盛放的紫薇花。(丽江融媒记者 李琳瑛 摄)
我的根须深深扎进木府温厚的泥土里。岁月光阴,于我不过是年轮里几圈模糊的涟漪。我的枝叶舒展,轻拂过飞檐,俯瞰过庭院。我听得见青石板的低语,它们记得土司们的靴声曾在这里回荡,威严又沉重;我听得见风穿过雕花窗棂的叹息,仿佛还带着阿勒邱低回婉转的余音——那传说中聪慧女子的心事,是否也如露珠一般,曾在拂晓时分悄然凝结在我的花瓣上,又在阳光下悄然消融?那些刻在树皮上的深深纹路,是时光刻下的东巴文字,无人能懂,却封存着无数个日升月落、悲欢离合的故事。
我见过那位名叫木增的土司。他曾在壮年选择转身,将煊赫的权柄轻轻放下,如抖落一件过于沉重的外袍。他常在我的树荫下长久伫立、徘徊。那背影,浸透了一种卸下盔甲后的疲惫,也透出几分寻求安宁的释然。他的目光越过巍峨的宫阙,望向更远的山林。彼时,辉煌的殿宇在我身边拔地而起,如同凝固的乐章,人们惊叹“宫室之丽,拟于王者”。可再宏大的宫阙也抵不过岁月流转,门廊横梁渐渐染上风霜的痕迹,唯有我,年复一年,在夏日的熏风里准时醒来,抖开满树粉紫的轻纱,静默地开过百年又百年。
紫薇花。(丽江融媒记者 李琳瑛 摄)
我的枝叶,也温柔地覆盖过一段令时光动容的友情。记得那个风尘仆仆的远客,他携着万里风霜而来,布衣芒鞋,眉宇间却藏着山川的辽阔与星河的深邃。木增待他,不以王者之尊,而以知己之诚。多少个清风明月的夜晚,就在我如盖的树冠之下,石桌上清茶袅袅,两人对坐倾谈。木增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映着徐霞客话语间描绘的江南烟雨、塞外孤烟;而徐霞客饱经风霜的面容,也因木增话语中那份对林泉的向往与超脱权位的智慧,而泛起知己相逢的温暖光彩。我细碎的花瓣,曾悄然飘落于他们的茶杯之中、衣襟之上,仿佛也想沾染这份高山流水般的澄澈情谊。徐霞客临行前,曾长久地伫立在我身旁,手掌轻轻抚过我苍劲的躯干,那温热的触感,如同一声无声的、跨越千山万水的珍重道别。木增在此目送他瘦削的身影远去,直至融入远山的苍翠。那一瞬的沉默,饱含了千言万语。徐霞客在游记中写下“宫室之丽”,字字如金,记录下木府的辉煌;而他们之间那份超越身份藩篱、直抵灵魂深处的君子之交,却如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
木府庭院中盛放的紫薇花。(丽江融媒记者 李琳瑛 摄)
人们叫我“百日红”,从夏初到深秋,我的花期悠长,仿佛固执地要把光阴挽留得更久一些。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小小的日晷,在枝头燃烧着短暂而炽热的生命。今日盛放如锦,明日便遗落成泥。然而泥土并非终点,它包容着一切消逝的形态,让消逝本身成为一种沉静的永恒。石阶上光滑的青石,映照过多少匆匆的容颜?它们映照的,何止是我摇曳的花影,分明是无数个昨天投下的、在时光水面上轻轻晃动的倒影。
终有一日,这满树繁花也将如潮水般退去,飘落成泥。然而泥土之下,我的根系依然紧抱着木府的记忆与气息,默默积聚着力量。待到来年熏风再起,枝头又会有新蕾悄然萌动,绽开如初的笑靥。我在此,并非只为装点游人的眼眸。我是木府沉默的见证者,用年年的绽放低诉着一个简单的真谛:生命本身,恰似深扎泥土的根脉,在枯荣的轮回里,悄然传递着不朽的温柔——它将所有悲欢酿成琼浆,滋养着下一次的重逢。花落处,并非寂灭,只是我向时光深处,预约了下一次的盛放。明年今日,我仍在这里。
记者/李琳瑛
责编/王君霞
二审/和众学
终审/和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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