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昭出嫁

罗万宝在金沙江边的三元村有个叫薛世先的朋友，他家虽说不算很富裕，但日子过得也算可以。薛家是苗族，跟罗家一样从外地迁徙而来，只是年代久远，他们已记不清何时从何处迁徙而来。罗家和薛家早已成了地道的丽江人，跟村民相处融洽，因为两家人为人朴实，乐于助人，很受其他村民的尊重。

因为赶马帮，罗万宝经常遇到薛世先。两人一起赶马帮去下关做小买卖，一路上意气相投，有讲不完的话。时间长了，成了知根知底、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有一次，两人带着山货到下关换布料、买茶叶。回来时天色已晚，罗万宝就在薛世先家住了一宿，薛世先用好酒好肉招待他。罗万宝看到薛家的儿子20岁左右，满脸豪气，特别是那一脸络腮胡显得年少老成、霸气十足。听说这个小伙子是田间干活、上山打猎的好手，罗万宝的内心对这个小伙子格外中意。罗万宝看薛世先两口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但没有溺爱，一看就让人感到踏实放心，不由自主地想：眼前的小伙子是可以托付女儿终身的男人。言谈中可以看出，小伙子懂得谦让、尊敬老人、明通事理，不像他的外表看上去那么粗鲁野蛮，罗万宝越看越满意。

老朋友第一次肯留下来住在家里，薛世先家用心招待。酒越喝越高兴、越喝越有醉意，罗万宝看薛家的小子也越看越喜欢。罗万宝和薛世先谈起小伙子的年龄及是否定了亲等。薛世先趁着酒兴问老朋友能否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此时的罗万宝已经醉意十足，一高兴就答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薛家儿子。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当头，回想昨晚的事，罗万宝有些懊悔，觉得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答应嫁给薛家，便装着没有这回事似的，想吃过早饭赶紧赶着马帮回去。

但薛家是认真对待这件事的。一大早，薛家杀了一只鸡，早餐就上了一桌子的好菜。等到要开始吃饭时，薛世先让他的儿子薛有财端着酒敬岳父，一时间把罗万宝搞得没了主意，只得说女儿才14岁，怕耽误了薛有财。但薛世先顺口说他的儿子可以再等两年，等老朋友的女儿16岁了再结婚，并说，明年的中秋节薛家就来定亲，后年中秋节给儿子办婚事。

由于是自己亲口答应的，罗万宝只得端起酒杯把酒喝了。这杯酒下肚，把男女双方纳彩、问名等议婚的琐事都给免了。薛有财也会来事，左一声“岳父”右一声“岳父”地叫着，连敬了罗万宝几杯酒。薛世先也很高兴，几次碰杯之后就跟罗万宝定下明年中秋节到罗家送订婚礼物。

第二年中秋节，薛家请来的全福太太将订婚礼物送到罗家。礼物是一枚金戒指和一对镶玉的银耳环，由全福太太亲手交给罗二昭。这门婚事就算正式定好了。

虽说年纪尚小，可毕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罗二昭不敢违抗。女子总得出嫁，嫁给父亲的老朋友的儿子想来不会差到哪儿去吧。父亲对小伙子满意才会有这桩婚事，二昭也就没有考虑太多。

下一年的端午节，薛家再次送来聘礼，并商定中秋节为迎娶的日期。罗、薛两家便开始通知四方亲戚、周围邻居。

罗万宝看着女儿越长越俏，中秋节也一天天临近，心中充满了诸多不舍与难过。可毕竟是自己亲口答应的事，又能怪谁呢？尽管心中五味杂陈，可女儿能嫁到老朋友家，也算是个好事吧。此时的罗万宝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指望着女儿嫁到三元村后能过上好日子。

转眼中秋节已到，罗二昭要出嫁了，罗家的亲戚都赶来祝贺，能提前来的都提前来了。有些亲戚相隔较远，除了红白事难得聚在一起，山背后的文海村的罗二昭的舅舅及其他亲戚都提前一天赶来祝贺。

薛家的迎亲队伍踩着星星就出发。还没等到太阳出来、罗家的早饭都还没准备妥当，迎亲队伍就抬着花轿走进罗家的大门。

罗家的亲人及赶来做客的熟识朋友挤满院子，观看从三元村来的迎亲队伍。

因为长途跋涉，加上从尚新村到古松坪的那段坡路比较陡，迎亲队伍里的人个个满头大汗，有些好像还跌过跤，衣服、裤子上沾着泥灰。

大家看着这支迎亲队伍在一旁偷偷议论，并猜测哪位是新郎。听说新郎是个满脸络腮胡、长得像张飞的威猛男子，今天怎么就没有个长得像张飞的人呢？大家都在悄声议论：难道原先的传闻是假的？还是新郎换了个人？

堂屋里，罗家的爷爷坐在堂屋的左上位置，罗家的奶奶坐在右上位置。罗万宝两口子坐在堂屋的左边，右边坐着昨天就赶来的罗二昭的舅舅。堂屋正中靠墙处摆放着一张高脚八仙桌，桌上摆放着罗家的祖先牌位，中间置一香炉，香炉的中央插着3炷香，左、右各摆放着茶盅、酒杯，香炉里飘出阵阵柏枝的香味。

大家等待着三元村的迎亲主媒人全福太太带着新郎叩拜爷爷、奶奶、岳父、岳母和舅舅。

全福太太跟罗家请来的送亲太太以前多次在不同场合见过面，算是老相识。没有相互为难，征得罗家主人的同意后，全福太太直接领着新郎来到堂屋边，中气十足地喊起来：“己酉年农历八月十五，宣统元年吉祥之日，三元村薛家之子有财新郎前来迎娶罗家千金二昭。”

当全福太太喊到“新郎上香祭祖”时，薛有财跨过堂屋门槛，在罗氏祖先牌位前取三炷香点上，跪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首礼。

全福太太喊到“叩拜爷爷、奶奶”时，新郎恭恭敬敬地跪着行叩拜礼。轮到向罗万宝夫妇行叩拜礼时，罗万宝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辨认着新郎。看到新郎的脸白白净净，并没有一丝长过络腮胡的痕迹，也没有猛张飞的模样，罗万宝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薛有财？你脸上的络腮胡呢？”

薛有财赶紧跟岳父说明原因：“家父昨天让人把我的络腮胡剃去了。今早又剃了一次，还嫌不好看，所以抹了一层面，还扑了一些粉呢。”

罗万宝顾不了这是个严肃的场合，连声说好，还满意地笑起来。新郎叩拜过舅舅，整个叩拜仪式就算圆满结束。

吃过早饭，全福太太和送亲太太一起来到二昭的房间，为新娘上头、帮新娘穿上婆家送来的破旧棉袄。这是规矩，寓意是嫁到婆家前先体验婆家人的温暖，嫁过去就能很快融入婆家。二昭又罩上鲜艳的新褂子，这个灵巧俊秀的新娘打扮得更加娇艳欲滴了。她的一双小金莲穿上头边都绣着红绿花边的蓝黑色鞋，有一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让人生怜的感觉。

迎亲的花轿就摆在院子中间，送亲队伍已在送亲太太的指挥下牵来马匹，把绑在驮架上的各种嫁妆往马匹上拴。大家按照马帮的礼数，把每匹马都打扮一番：给它们戴上闪闪发光的小头镜、红红的绒球和绒花、漂亮的尾梭。

二昭即将离开自己的家，成为别人家的一员。

这一走，不知这个平常备受宠爱的姑娘能否在婆家过得顺当？一个16岁的姑娘即将到一个陌生的人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会承担得起吗？这一走，不知路上会不会顺利？今夜子时之前能否到男方家顺利完成迎亲仪式？路上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新郎会不会对自己的闺女好？外界的各种风险、生活中的许多困难和问题，娇弱的女儿能否应对？罗万宝表面上笑容满面地跟亲戚朋友说着客套话，心里却担心着亲闺女。

那年秋分，二昭从娘胎里落地后就变成罗万宝心头上的一块肉，对她疼爱至极，舍不得说一句责备的话。二昭生来招人喜爱、灵气十足，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格外黑亮，白皙的皮肤如同从冰雪深处生出，身子越长越窈窕，模样越长越俊俏。二昭走过的地方常会引来一群群蝴蝶，这更让罗万宝的心里像装满了蜂蜜一样高兴，全家人的日子也过得格外舒适。

眼看女儿即将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陌生的村庄生活，虽说是嫁的是老朋友家，但女儿能幸福一辈子吗？一时间，罗万宝思绪纷飞、精神恍惚。

热闹喜庆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让人总想把这难得难忘、难舍难离的美好时刻再挽留一刻。二昭房间里，母亲早已跟女儿抱成一团哭成两个泪人。

时间差不多了，不能再这样抱着哭。二昭止住眼泪，抿着嘴露出笑容，拉着母亲的手说：“阿妈，别人家的女子也是这个年纪出嫁的，照样能过好日子，您就不要过分担心啦。您要照顾好我爸和爷爷、奶奶，我会照顾好自己，一般的问题我都会处理好的，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一看女儿这么懂事，显得那么自信，感觉往日娇弱稚嫩的女孩一下子长大了，做母亲的又高兴又难过，破涕为笑后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母亲抹着眼泪把门打开，让送亲太太进来，做一些出嫁前的准备工作。

驮运嫁妆的事已准备妥当，全福太太和送亲太太商量着让送亲的马帮先走，因为，从古松坪到金沙江边的坡路不是很好走，人与马得拉开距离。

二昭出嫁在当时的尚新村一带显得格外隆重。因为，一般人家嫁姑娘雇不起花轿，渐渐地各家也就不用花轿了。今天，薛世先原本要雇一个八抬花轿迎娶儿媳妇，只是考虑到山高、路远、坡多，八抬花轿不好操作，才顺从老朋友、亲家罗万宝的建议雇了一个四抬花轿。罗家也按照二昭的哥哥罗富贵的意思，再怎么困难也给妹妹来了个“全堂”嫁妆即64抬嫁妆，驮运这些嫁妆的马匹用了12只。这么大的送亲阵容在当时是少见的。

全福太太和送亲太太在新娘头上盖上大红头巾，送亲太太领着二昭先来堂屋里给祖先牌位跪拜，再依次拜别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舅舅、哥哥。新郎此时只鞠躬行礼。新娘又由全福太太、送亲太太领着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由新娘的哥哥罗富贵背着送上大红花轿子，当罗富贵背着二昭来到院子中间时，整个院子的亲戚、朋友鸦雀无声。

不仅是自己的父母、哥哥，在亲戚、朋友、乡邻的心头，也或多或少有无名的思绪在荡漾。这么娇美的女孩就要被别人娶走，给大家一种特别依依不舍的感觉。大家的心头激起一种莫名的不快，仿佛别人偷走了自己的心头肉。这么灵巧的女孩就要去做他乡的人了，尚新村、古松坪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不会再有那么多的温馨。从此，雪山会蒙上阴云，禾苗会枯萎，花儿会凋谢，古松坪的坡地上再也不会看到这让人迷恋的倩影。

随着二昭的小脚慢慢地踏进花轿，大家悬起的心总算彻底舒缓了，他们从种种遐思中回到古松坪这块坡地上来：今天可是来做客的。

看着花轿被抬起来，迎亲和送亲的队伍鱼贯走出罗家大门，逐渐消失在大家的视线当中，留下来的亲戚、朋友都默默祝福二昭将来有好的生活。

罗万宝家继续招待客人。傍晚时分，院子中间生起了篝火，主人家招呼客人唱跳“喂默达”“啊丽丽”，热热闹闹地完成了嫁女的大事。

罗家的送亲队伍一路还算顺顺利利，在傍晚时分就进了薛家大门。按照习俗，薛家帮忙的小弟兄早就在院子里准备好炭火盆，新娘的花轿要在这燃着的火盆上抬过。新娘下轿前，新郎早已握着小弟兄递过来的弓，象征性地朝轿门射出3支红箭，驱除新娘可能在路上沾染的邪气。

10多里的山路到处都要拐弯，到处都是陡坡，四抬花轿抬起来有些吃力，也难为了坐在里面的新娘二昭一路提心吊胆、直冒冷汗。特别是当花轿快要抬到薛家门前时，轿夫恢复了体力，他们的“戏抬”让轿子又摇、又摆、又抖，使得新娘下轿时差点因站不稳而跌跤。

院子里早就挤满客人，大家都等着看新娘。二昭下轿后跨过刚支好的马鞍，算是安安全全地到了新家。新郎薛有财用一条红布包着秤杆挑开新娘头上的大红头巾，一时间，本来起哄热闹的院子奇迹般安静下来。

新郎挑开新娘头上的红头巾时被新娘的娇容惊住了，站在那儿望着新娘出神。一路上，薛家儿子骑在马上，想象着他的新娘的容貌，但没想到这生长在玉龙雪山脚下的女子这么标致、这么俊俏、这么妩媚，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他一时高兴得热血直往脑门上冲，差点晕过去。二昭也在花轿上一路想、一路猜，当自己头上的红绸巾被掀开时，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终于迎来新的开始，她也被新郎官那炯炯的眼神和挺拔结实的身姿吸引。

虽是傍晚，但丝毫不影响大家的目力。新娘原本就娇柔、俊俏、妩媚，加之今天略施粉黛，显得尤为娇艳动人。那含羞而低垂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半隐于衣袖中的凝脂般纤指让人感慨万千：这哪是从山村古松坪嫁来的姑娘，分明是雪山女神下凡了。

大家低声惊叹二昭的娇美容颜，心里不由自主地忌妒着薛家儿子：这个张飞般的粗人薛有财，哪辈子修来福分能娶到这么绝色的女子。

虽说江边的稻喜村也出美女，可大家觉得：江边再漂亮的女子也比不过二昭。从此，江边一带小伙子的脑海深处多了一层心事，娶新娘的标准提高到一个新的档次。难为这么多的女子都被来自玉龙雪山脚下的二昭比了下去……

薛家老两口忙了好几个白天，等待儿媳妇进门的幸福笑容始终挂在他们的脸庞上。终于，新娘顺利地迎进家门，他们悬着的心方才落下。看到新娘这么娇美，老两口既高兴又骄傲，红光满面地坐在堂屋的上位。吉时一到，新郎、新娘在堂屋的下位拜堂成婚。随着全福太太的喊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整个院子沸腾起来。

二昭在大家的起哄声中被送入洞房，拜堂后喝合卺酒，又出来给两位老人敬茶，之后回洞房等待新郎，新郎则在外面招待客人。酒足饭饱后，新郎在一大堆人的簇拥下来到洞房，众人开始闹洞房。

薛有财喝了不少酒。还好，薛有财的酒量好，大家闹洞房时能稳得住，不让大家为难新娘。二昭虽一副柔弱的样子，却非常机智、聪慧，难题被她一一化解。大家眼看难不住这灵巧、俊俏的新娘，也不好意思再闹腾下去，闹洞房结束了。

新郎、新娘入洞房后，主人家的院子中间燃起了篝火，开始唱跳“喂默达”“啊丽丽”。大家围着篝火绕着、跳着、唱着，红红的火光映在脸庞上，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

洞房里只剩新郎、新娘时，薛有财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新娘，仿佛还在梦中。二昭也仔细地端详起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新郎，这才发现新郎并不像父亲所说的一脸络腮胡，也不像张飞，反而是个相貌堂堂的英俊男子。她的心中有一些疑虑，可毕竟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有什么呢？新郎发呆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笑，于是，她先开口：“是不是嫌我太丑了？”

薛有财这才缓过神来，连忙说道：“不，不，不丑。实在不丑。”

二昭看着薛有财那憨厚的样子，说：“父亲把我许配给你，纯粹是因酒而起，也算是我们之间的姻缘。公公与我父亲是老朋友，以后你可得体贴我，不许欺负我，也不许你喝醉酒。”

虽说二昭是16岁的姑娘，说起话来却天生有股自信的定力，语气虽细，但字字清晰、句句在理，薛有财反倒拘谨得像个小孩子。

鸡鸣三遍，二昭醒来时外面还有亲戚和村民唱跳“喂默达”的声音，只是唱腔不是那么圆润，声调没有那么雄厚，步伐也没有那么整齐了，显然已经接近尾声。二昭正要悄悄穿衣服准备下床，薛有财也醒了，他不准二昭起来，说等一下母亲会来敲窗的。

果不其然。大家准备散去时，薛有财的母亲悄悄在窗外敲了几下，薛有财答应着。二昭赶紧起来，里面依然把昨天穿过的婆家旧棉袄穿上，外面套了一件新褂子，收拾打扮一番后显得更加标致可人。

薛有财领着二昭先去堂屋叩拜公公、婆婆，再跪拜祖先牌位。二昭的公公、婆婆陪了一夜的客人，新郎、新娘行过叩拜礼后跟客人客套一番就回屋睡觉。

至此，二昭成为薛家人。从此，她要跟着婆婆操持这个家，伺候一家老小。

去古松坪迎亲时，因为觉得天气好，薛有财没有多穿衣服。骑马过那些较为平坦的路段显得轻松，但到了要爬陡坡的路段，薛有财还是得下马跟大家一起爬坡过坎，来到古松坪村早已浑身是汗。到了二昭家一阵忙碌，他也没有注意到阵阵凉风吹在身上。下午，薛有财感觉有些浑身酸痛、头重脚轻，但还挺得住。吃过晚饭感觉好了一些，他也就没跟家人说不舒服。因为第二天一早还要“回门”，他早早睡去。二昭在厨房里跟着婆婆料理家务，忙完方才洗过脸、脚回屋。

这一夜，薛有财睡得不是很沉，又不想让自己的新媳妇担心。看着娇柔的媳妇忙了一天，他的心中很是怜惜。等到二昭回屋时，薛有财装着睡得很沉的样子，二昭也就赶紧躺下。不一会儿，二昭就进入了梦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