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情结
白庚胜(中国作协)
20世纪80年代初,我曾居住在玉渊潭公园内。当时那里发生了一件轰动京城的事:一对暂时栖居团结湖的天鹅遭射杀,一只香消玉殒,另一只连续几天几夜孤苦伶仃地在湖上哀号,引来善良的北京市民的同仇敌忾,大家愤怒声讨元凶,并涌入公园送别逝者、安慰生者。一周之后,丧偶天鹅的哀号声由衰而竭,一位军旅诗人还因此写下传诵至今的长诗《天鹅之死》;半年后,中央芭蕾舞剧团排演的《天鹅湖》也在首都剧场上演。此后,北京市政府的禁捕杀禽鸟令等相继出台,民间的生态环保意识也日渐增强。其实,我对天鹅并不陌生。由于我的老家在一座不大不小的水库下,每年秋天,雁、鹅、鸭、凫等候鸟会从遥远的北方飞来这里过冬。这些候鸟日夜兼程、不知疲倦,有的还会掉落在刚收割过的稻田里。村民绝对不会捕杀它们,认为它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因忍饥挨饿或年迈体弱才遭此灾难,必须加以呵护。对掉落稻田的天鹅,人们更是抱回家中给它们疗伤,直至完全康复后放生,或者留下来守家护院。这是因为,在纳西族神话《创世纪》中,雌天鹅乃是天神子劳阿普的女儿。人类的男始祖崇仁利恩在洪水毁灭了一切后,孤身一人到处漂泊、寻找配偶。他在高山悬崖下幸遇7个天鹅姑娘下凡,与其中的衬红褒白相恋,继而一起去天上求婚,经受了天神的种种考验。得知他有非凡的才德之后,天神同意把女儿嫁往人间,崇仁利恩与衬红褒白这才来到玉龙山下,养育了藏、纳西、白3个民族。这是在告诉人们,人类是男始祖与天鹅女祖结合的产物。所以,对于作为女始祖的天鹅,人们必须善待之、恭敬之、崇拜之。这虽有迷信观念,但何其浪漫、美丽。
说来也巧,在我大学毕业后于本单位主持各民族文学研究工作,并发表一篇有关纳西族创世神话的文章后,竟有一位哈萨克族同事称,他们也有相似的传说及崇拜,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中更自称本民族是7只天鹅的后代。后来,我又从一个蒙古族朋友那里得知,天鹅在蒙古语中叫“哥拉”,与纳西语对天鹅的称呼同音同义。只是,纳西语中的“哥拉”所指更广泛,凡高空飞翔的鹅、雁、鹤都归于此,凡健康、长寿、爱情、圣洁都喜欢以天鹅作象征。这是偶然巧合还是有必然关联?纳西族与上述民族之间毕竟有自然空间、语言文化等巨大差距。进入21世纪后,有一年,我与妻子一同去黑龙江省加格达奇区作考察,竟发现这个地名为蒙古语,为“天鹅群飞”之意,证实了纳西语与蒙古语中“天鹅”一词的同源性。我只能归结于这种关联:纳西族先民摩挲曾为西北古羌人,而蒙古族中融合有一部分古羌人。我真正近距离接触天鹅是在文海中学当教师期间。那时,我们学校是云南省的“教育革命典型”,为了给学生免费上学、提供教材,我们常常要利用节假日牧羊、采草药、砍木料建教学楼,也要为改善生活条件砍柴、烧炭、种洋芋,几乎与农民无异。一个新学年开始不久的周日,校领导领着几个同事去海拔3500多米的西山砍栗树、挖炭窑,然后,点上窑火后让我和一个当地教师住在窑边添柴。由于值守生活非常单调乏味,那位当地教师便在夜半提出一个恶作剧的建议:我俩一起用铲子把窑口的热灰屑撒向空中,再静听文海上水鸟的动静。果然,当我俩居高临下把一铲铲带火星的灰屑抛向天空后,只见漆黑的夜空中火流如瀑布下泻,惊飞一湖水鸟,扑打声、惊叫声、飞旋声乍起。我俩则在过“眼瘾”“耳瘾”后酣然睡去。如今回想起这事,真是罪该万死。由于我们的捣乱,那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栖息之地的水鸟的平静生活完全被破坏,特别是,因体型庞大需要滑行几十米水面才能起飞的天鹅该花费多大的力气逃离?又有多少水鸟的美梦被我们破灭?
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在不久后的又一个周日,学校领导指派我回老家捞蜢蚱,目的是用它作饵“毒水鸟”以改善伙食。我家在坝区,多水,种植水稻,水洼、沟渠里有的是蜢蚱,所以,我当然领命而去。那时,全校有10位教师,一半民办、一半公办。为了方便教学与生活,我们一起开伙,轮流做饭。由于每人每月只有30斤粮食和1.5斤的肉票、4两的油票,大家既要上课又要干许多重体力活,那些天外飞来的湖中鲜肉确实诱惑着我们。因为仅17岁、正在长身体,水鸟肉自然勾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所谓“毒水鸟”,就是把草乌切成一个个小丁后塞进蜢蚱的肚内,或者将水藻的嫩芽扎成春卷状后塞进草乌丁。然后,趁早上天色䑃胧、不易被水鸟发现,派人顺风向把这些饵料投往水鸟群漂浮的水面,静等这些水鸟误食后中毒。黄昏时分,中毒死亡的水鸟会漂到对岸,再派人捡拾回来。一个傍晚,只见几个熟悉此道的同事步履沉重地提回10多只大小水鸟,其中有一只是又白又大的天鹅。当天的晚餐自然丰盛,大家都欢天喜地,但有一丝说不清的悲戚涌上我的心头:这只天鹅是贝加尔湖还是其他境内湖海中的“公民”?它有父母妻儿吗?它们原本还想飞向何方?40多年后到内江流域的一个养鹅基地寻访,一个饲养员告诉我,天鹅是忠于爱情的模范,一旦爱侣死亡,另一只将孤独终生,天鹅群亦将对它严加惩罚,不再让它过群居生活。它只能在判罚放哨中终老,或是飞上高空后直击地面、水面自杀殉情,说不尽的惨烈。这让我想起40多年前老家的村民救助天鹅的善举,以及身为教师的我们对文海的水鸟尤其是对天鹅的屠杀,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柴可夫斯基笔下的罗契斯特。天鹅啊天鹅,由于我们的幼稚、无知、贪婪、残忍,让你们遭受了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厄运,甚至令你们处在濒临灭绝的境地?正是带着这种负罪感,以及对昨日之非的反思,多年来,无论妻子怎么抚慰那是特殊年代里出现的悲剧,怎样劝我品尝家养天鹅的蛋、肝、肉,怎样约我去观看《天鹅湖》,我都一概谢绝,并发誓终生不改。
图片高原湖泊由周侃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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